《八佰》诞生记
中国新闻周刊记者/隗延章 文/刘远航
发于2020.8.31总第962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辽宁丹东一家电影院,管虎穿着白色T恤,走进影厅,他拿起话筒说道,“疫情冲击这么大,中国电影中我们第一个走上来,去面对,这其实也有一点(像《八佰》的故事),我们在绝境中描写底层小人物、普通士兵在对死亡恐惧的瞬间怎么克服,怎么逼出我们身体里的血涌、人性的光辉。”
这天是8月14日,电影《八佰》 的首映礼正在北京举办,但管虎却正在丹东拍摄一部抗美援朝题材的电影,即便是自己极其看重的作品的首映日,他也未能回京参加。于是,团队组织了一场特殊的“云首映”,让在丹东的部分主创和在北京的“战友”们连线参与。
一年多以前,由于影片迟迟未定档,管虎发了个誓,《八佰》正式上映之前戒掉心爱的雪茄。首映日这天,距离管虎上次拿起雪茄已经过了463天。首映礼上,身处北京的王中磊和管虎的妻子梁静,隔空对管虎喊话说,“我们今天无法为你亲手点燃,就拜托霞姐了。”首映礼结束,梁静的闺蜜、主持人李霞为管虎点燃象征《八佰》终于上映的第一支雪茄。
“我们不需要每个人物都变成英雄”
“最开始就是英雄梦,满脑子少年热血,觉得这些人挺激动人心的。”去年6月6日,在管虎的工作室,他一边摸着胡子,一边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管虎是个历史迷,尤其热爱研究近代史,十几岁就了解了“四行仓库保卫战”的故事。
“四行仓库保卫战”发生在1937年10月26日至11月1日的上海,在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中,423位士兵对外宣称800人,与日军作战。而在苏州河的南岸租界民众、各国记者,全程围观了这场战争。
管虎被这场战役特殊的地理位置,以及被实时“直播”的特征吸引。“从艺术层面来讲,这是一种视觉奇观。拍出这场败仗,也是为了和现代人进行对话。他想告诉大家,只要能促进民族的觉醒和进步,哪怕会让人产生屈辱感也没关系。”
十几年前,管虎决定将这一故事变成电影。他的父亲曾是八路军,担任文工团团员,管虎亦曾拍过战争题材的电影《斗牛》《戏子、痞子、厨子》,以及战争题材的电视剧《沂蒙》《火线三兄弟》。
筹备期间,管虎搜集了大量历史资料。他最困扰的是同一个历史事件有多种版本的讲述,最后只能采用最有公信度的事实。比如杨慧敏送旗那一段,不同版本的资料,对送旗方式、旗帜大小等均有不同的记录。
剧本打磨长达4年时间。起初,剧本叫《八百壮士》,叙事方式传统,视角落在英雄层面,随着创作深入,剧本逐渐变为一部非类型片,以多重视角讲述故事。“我们没有男主角,女主角,就是一个清明上河图式的,散点的群像,想呈现一种芸芸众生的感觉。”管虎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北岸的四行仓库中,相比正规军,管虎在“杂牌军”上花了更多笔墨。在他看来,这些人物的转变,更能折射真实的人性,“正规军身上的优良品质,那是做对比用的。我倒喜欢的是像千源、姜武他们身上最终被逼出来的人性光辉,就是生而为人,生而为男人的尊严,把所有过去那些毛病,怯懦、自私、贪婪全扔了。”管虎说。
一些具体的人物,在剧本打磨过程中被推翻和修正。影片中,张译饰演的“老算盘”是一个精明的人物,他不断站队,以求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下来。起初,有人想让这个人物也变为英雄,参与战争,但管虎怎么想都觉得不对。最终,还是让这个人物在故事里真的成功逃跑了。“我们不需要每个人物都变成英雄,还是要符合真实的人性,老算盘那个人物是符合他的人性的。”
影片中欧豪饰演的端午是一个少年。起初,有人建议让端午存活下来,给观众留以希望。但最终,管虎仍然选择让他牺牲,因为他的牺牲可以变成对其他人的感召。同时,牺牲的画面也被幻化成浪漫的一笔:端午化身赵云,骑着白马,孤身杀敌。
南岸的观众、飞艇上的观察员的反应、变化,亦被管虎纳入叙事。“完成的是一个社会画卷,南岸形成不同的社会阶层,赌场老板、文人、要饭的、童子军、白俄妓女,他们都共同地关注这件事儿,从看客的麻木一直到最后投身其中,形成了一个社会结构上的变化。”管虎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再造苏州河与两岸
如今,为了拍摄电影而搭建起的“四行仓库”仍然屹立在苏州,站在楼顶,能看见其下人工修建出的“苏州河”,河对面是30年代旧上海的建筑。三年前,这里还是一个水产市场,时常有游客来到这里,去附近水面游船上的餐厅吃螃蟹。
管虎决定拍摄《八佰》后的头几年,“在哪搭景”一直是困扰他的首要问题。上海四行仓库的遗址,如今已经被建设成抗战纪念馆,远处是摩天大楼,不可能用于拍摄。2013年,管虎曾去象山影视基地尝试搭景,由于空间不够、难以向“苏州河”中引进水源等原因搁浅。
而完全用CG制作场景,则几乎是一开始就放弃的选项。一方面,此前管虎拍摄的《斗牛》等战争片都是实景拍摄,他深知,演员只有在真实的场景中,才能做出最自然的反应;另外,高标准的CG造景,成本也并不便宜,剧组曾向海外团队询价,得出的结论是,可能比搭建实景更昂贵。
2013年,在象山搭景的尝试失败之后,管虎先去完成了《老炮儿》。在一次华谊的年会上,制片人朱文玖坐在时任华谊实景娱乐项目负责人的秦开宇旁边。朱文玖问他,“实景娱乐是负责什么呢?”
秦开宇说,“将IP变成景区。”
朱文玖问他,“那你有地吗?”
“我有地。你有什么?”
“我有项目啊。”朱文玖回答。
《八佰》项目一度搁浅的搭景地选址问题,就这样解决了,而且由于拍摄现场最终会变成景区,搭建场景的费用也并不需要影视团队承担。
其实,再造四行仓库、苏州河、南岸的居民区这些事,本身就是一项标准的土木工程。只不过,所有要求都由剧组提出设计方案,最终由工程设计单位、建筑单位完成。
其中,四行仓库的西墙和邻近租界的南墙,几乎完全还原为历史中当年的模样。而东墙和正对敌方的北墙,历史图片资料很少。根据一些文字资料,管虎团队将北墙设定为一个易守难攻的堡垒,找了包括切尔诺贝利的一些库房资料作为参考,融入对仓库北墙的设计中。
在管虎的想象中,苏州河南岸的租界,应该是一片繁华景象,以此与战火中的北岸形成对比。一个天堂,一个地狱。但美术组查阅资料时发现,1937年,南岸临河的地区并没有那么繁华,建筑大多是两层的民房。最终,团队摒弃了原始记录的方式,按照最初的理念,有意在南岸临河的地方设定赌场、戏台、霓虹灯等元素,营造出旧上海的歌舞升平。
2016年下半年,搭景正式开始。那片地的土是“弹簧土”,土质松软,团队为了赶进度,采用钢结构的方式建造建筑。政府有关部门对钢结构住宅的相关规定中,每平方米承重200公斤。但由于《八佰》的拍摄中,演员众多,需要摆放重型装备,以及有大量爆破戏,于是,制片人朱文玖要求工程必须达到每平方米400公斤承重,所有钢梁成倍加粗。
建造好的仓库内部有两千平方米,如果在地上摆放灯光设备,对于演员众多的战争戏来说,很容易穿帮,而且地上也会有杂乱、粗糙的影子。于是,团队要求在二层以上的地面上,打出共约300个1.5米×1.5米的窟窿,用来透光。拍摄时,将光源悬置在更高一层的天花板,透过窟窿打光至正在拍戏的楼层。
本来就是战争题材的电影,每层又有那么多窟窿,安全风险成倍增加。制片人朱文玖专门成立了“防火防盗小组”,保证安全。为了防火,要求所有人不允许抽烟。为了减少重量,在某一楼层拍摄时,未参与拍摄的人员全部在仓库外休息。为了防范共振的风险,士兵行进中,要求“碎步、小跑”。
《八佰》上映之后,人们惊叹于这部国产战争片在技术上的巨大精进,实际上,最终的呈现结果都是由众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繁琐细节累积而成。
“没有把高潮放到尾巴上”
搭建场景那段时间,演员已经就位。片中北岸的士兵,演出前要进行7个月军训,保证肌肉、肤色、军姿的真实感。并且,为了表演真实性,即便是群演,每个人也要给自己写一份1937年的人物小传。而几位主演,要提前健身,做力量训练,并参加至少1个月的军训,“拍摄中使用的枪,每杆4公斤重,如果不训练,拍8条10条,演员就已经累垮了。”朱文玖说。此外,因为历史上的“八百壮士”来自于不同的部队编制和省市,口音不同,演员还要提前训练方言。
而在拍摄一年前,剧组就已经在网上征集南岸租界区的群众演员,要求现实中的职业与片中的职业有所匹配。比如,苏州河南岸街边画画的一位群演,是从上海的一家美术学院里找来的教授。“我不太希望把上海车墩或北影厂门口的群演拉来,换上衣服,喊两句口号,走两步,衣服也不合适,吃完盒饭就走了,那样完成不了这部电影。”管虎说。
《八佰》之前,中国战争电影已经有漫长的历史。但像《八佰》一样,以小人物群像的视点叙述故事,花高成本搭建实景拍摄,拍摄前演员集体军训长达7个月,情节对战争有反思意识的作品,并不多见。
中国战争电影拍摄的第一波高潮,是在现实中“四行仓库保卫战”发生的1930年代末。彼时连年战乱,抗日救国情绪高涨,彼时的战争电影特征是“怒吼式”的,这些电影情节简单,通过树立英雄、批判懦弱者,担当起战争动员者的角色。
1949年之后的头17年,随着战乱的结束与新政权的诞生,战争电影的特征由“怒吼”变为“讴歌”。这些影片几乎全部由国营制片厂出品,题材大多取材于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,其中代表作品包含《中华儿女》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等,这些作品,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,颂扬多于思考,宣教重于娱乐。
真正意义上有反思色彩的战争片,在70年代末80年代中期出现的。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展开,这一时期战争片开始突破“人性”“人情”的禁区,重新审视战争与人的关系,即便是片中英雄、伟人,作者亦努力将人物塑造向真实靠拢,其中代表作品有《小花》《今夜星光灿烂》《归心似箭》等。
上世纪80年代末到21世纪初,随着电影市场的压力显现,以及国家倡导“主旋律”的创作理念,众多电影从业者用“主旋律娱乐化”的方式,以兼顾市场和意识形态的要求,其中代表作品有《大清炮队》《哗变》《烈火金刚》等。不过,在这一风潮中,也有少数导演进行了不一样的探索,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当属姜文的《鬼子来了》。
皇甫宜川是《当代电影》杂志社社长,出版有专著《中国战争电影史》。在他看来,近年来,战争电影的特征可以用“主流电影”来概括,代表作品是《红海行动》等电影。“由于技术上的提升,在战争场面的描写上,开始向国外的大型战争电影靠近。它们也利用了一些类型片的叙事方式,但在精神层面,又传承了主旋律电影的价值观念。”皇甫宜川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将《八佰》纳入近年的战争电影趋势中去考察,它在战争场面等技术上的进步,延续了近年战争电影的趋势,相比《红海行动》等有质的突破。但另一方面,从叙事、视角上来看,它又与“类型化”的趋势不同。管虎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他更喜欢像《细细的红线》《拯救大兵瑞恩》等非类型化、有作者性的战争电影。他在创作《八佰》的过程中,也刻意让剧本“非类型化”,“我们全是群像,没有把高潮放到尾巴上,用这些非类型的元素做一个接近真实记录感的电影。”
写实与诗意
在苏州搭建好的四行仓库实景上布满弹孔,建筑楼下的红地毯上,管虎、梁静、朱文玖等主创团队,一齐揭开蒙在4台摄影机上的红布。这一天是2017年9月9日,《八佰》在苏州开机。这部已经酝酿7年之久的电影,终于要开始拍摄了。
就像拍摄前搭建实景一样,拍摄过程中,剧组也在写实上下足了功夫。影片开篇不久的一个场景,是端午等人与日军在战争废墟上相遇。为了呈现真实的废墟状态,剧组专门找到宁波一片正在拆迁的社区作为拍摄场地之一。
那时,这片社区正好拆到一半,现场有很多空调外挂机等现代痕迹。于是,剧组航拍、测绘,在三维场景中制作建筑模型,构建拆除计划,后参照设计,指挥工程车拆迁臂,根据拍摄要求进行拆迁,以达到拍摄要求。
演员的妆容、服装,亦在写实上耗费很多精力。士兵的军装先后染了20多种绿色,摄影指导拍摄样片反复试验,最终选择最适合拍摄的颜色。而演员身上的伤疤,会细分为砍伤、刀伤、枪伤、擦伤、火烧伤,并且每种伤疤都制作多种方案。
营造真实的战争场面,则是另一个难题。起初,剧组用以往战争片常用的手段营造“战火纷飞”的场面,觉得不满意,“灰太细了”。最终,剧组找到一个窍门:烧旧报纸。剧组将报纸点燃,闷成尚未烧尽的灰,再将纸灰扬起,“那种萧条、破败感一下就出来了”。整个拍摄,剧组烧掉近5吨旧报纸,以及用掉300多公斤烟油。
将写实作为影片底色的同时,剧组还希望影片能透出一种诗意。写实与诗意的结合,在结尾那场士兵冲桥戏中体现最为明显。
这场戏中,士兵们已在四行仓库坚守四日,打算趁这个夜晚,撤退到南岸的租界,但在撤退前,天空中出现了照明弹,日军已做好准备拦截。
剧组使用的是真实照明弹。摄影指导曹郁这样解释原因,“南岸就是生,北岸就是死。那我觉得必须诗意化,才能够涵盖人文色彩。我们用了很多照明弹,这个照明弹不仅仅是因为很难模拟,是因为这种闪烁,包括烟雾会让人有一种命运的感觉,或者精神感。”
剧组先拿来军队使用的照明弹测试,亮度不够。于是,剧组又找到沈阳的一家军工厂,定制加亮的照明弹,平均每颗成本8000元,一共制作300多颗。剧组没有发射照明弹的弹筒,就用钢索将照明弹悬挂在空中拍摄。
这场戏也是整个《八佰》拍摄中,最为困难的一场戏,拍摄长达一个多月。“这真是一个科研任务:要求下雪,要有照明弹,要求有炸点,要求所有人迅速地冲桥,又不能有影子。整个团队开了几天的会,去研究11台吊车7台曲臂车应该怎么打,还要互相不打架等等,最终形成一个方案。”制片人朱文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2018年4月27日,历经230天拍摄,《八佰》杀青。拍摄结束第二天,朱文玖在拍摄场地走了走,在现场碰见正在抽着雪茄的管虎。“终于结束了,太不容易了。”朱文玖回忆。
此后,在疫情稳定之后的2020年8月,《八佰》终于得以上映。得知影片定档那天,制片人朱文玖正在丹东的剧组协调新片的场景搭建,收到管虎一条微信说,“你进屋一下。”朱文玖走到房间,管虎给他看了电影获准上映的批文。朱文玖说了句“哥们儿,牛逼。”之后,两人就又各自分头去工作了,他们现在的工作,是在拍一部讲述抗美援朝战争的电影。
(实习生徐盈、朱恩民对本文亦有贡献)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0年第3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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