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李雪琴
如果你看到我了,觉得放松,那咱就一起歇一会儿
李雪琴是谁?
如果说2019年的李雪琴是因为两条“喊话吴亦凡”的抖音火起来的,那么真正让她把有趣的灵魂和隐藏的才华展现出来的,则非今年的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三季莫属。
这个1995年出生于铁岭的东北女孩在脱口秀的舞台上不算漂亮、有点微胖、东北口音。她此前从没说过脱口秀,所以不掩饰表演时的紧张、无助和不安;她讲段子时左手一定要扶着话筒,好像那是她的支点,失去了就站不稳;她像极了那个在生活中遇到困难就会有点“丧”的你和我。
就是这样一个“无精打采”的李雪琴,却一不小心摸进了总决赛。
在《脱口秀大会》上,她先后贡献出了“我跟我老板两情相悦”“宇宙的尽头是铁岭”“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男的竞争过”“左拐也是一种右拐”“东北地大物又博,还有王建国”等让人笑得四仰八叉却又禁得住咂摸的段子。不少网友看完节目感慨:“有趣又温暖的李雪琴啊,太想和你做朋友了!”
她的生活节奏比之前快了很多,在上海、北京、杭州、沈阳、铁岭几个城市辗转。接受专访的这天,她的日程也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——上午采访、下午拍摄、晚上探班罗永浩的直播间,第二天一早再坐早班飞机回沈阳。
李雪琴身上意想不到的标签有很多,比如北大学霸、抑郁症、单亲家庭;李雪琴说过的特立独行的话也不少。当你了解了真实的她,也许更能读懂她的段子。她红了,她不否认比以前更快乐。但与她聊完你会发现,她保持着作为普通人的自觉和心虚,她摒弃不掉的,还是那些最真实的情绪和最不加粉饰的表达。
我反对的是瞎上价值
北青报:现在你大火了,还会像以前一样觉得自己“不优秀、很平凡”吗?
李雪琴:这个世界上极厉害的人很少,极不厉害的人也很少,大部分人都是在最中间的,我可能是在普通人里面运气比较好的一个。有几个神呐,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,能“苟住”就不错了,没有必要自己跟自己较劲。但是有一点,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情,你想把它做好,这是应该的。
北青报:你写的脱口秀在节奏和语言文本上有没有经过设计?
李雪琴:那没有,我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,下一句话应该是啥,就从嘴边儿说出来了。我的段子里有很多是靠东北话的语言节奏带起来的,它在我的语言体系里是顺的,我才会写,我不会先用逻辑写一个梗,再来一个翻转什么的。
北青报:去年底你彻底回了东北,是不是因为发展遇到瓶颈,想要放弃了?
李雪琴:在哪干都是干,回东北干可能还更容易一点,那我就回去,就这么简单。我没有什么对大城市的那种执念,一定要在大城市混出个啥。我干这个互联网内容,在哪个城市混都是一样的,也不是说放弃什么的,那你说东北更便宜为啥不回东北混呢?
北青报: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?
李雪琴:想继续讲线下脱口秀锻炼自己,我还建议过李诞可以在沈阳开个剧场。有一个事儿可以确定了,老板终于要给我配一个化妆师了!
北青报:你曾经表达过反对随便“上价值”的观点,参加完脱口秀大会之后还会这么想吗?
李雪琴:我之前反对的是瞎上价值,比如我今天喝了咖啡,完了我要给这个咖啡上个价值,我反对的是这种。脱口秀本身就是一个关于表达的语言艺术,其实我觉得我讲的这些故事里也有让人去反思的东西,就得看大家愿不愿意去细想。很多脱口秀演员能把观点直接用语言文字说出来,很犀利又很好笑,那是功力,但我目前刚入这个行,功力没到那儿。
北青报:有人说你就像班里的学霸,明明考得很好,却每次都要表现得很焦虑,你怎么看?
李雪琴:我这个人呢,就是日常不开心。跟节目组录采访的时候,我又很坦诚,导演问我,我就说我没整好,因为我真的很没底。也不是故意表现出来的,非说自己很有信心不是更假吗?
北大不需要我配上,我做我自己就行了
北青报:你怎么看待自己“北大毕业生”的身份?
李雪琴:我不会反感大家把我和北大联系在一起,但我不太希望大家因为北大就要求我什么。北大不需要我配上,她有太多优秀的人了,北大也不知道我是谁,我做我自己就行了。
北青报: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别人看来不太求上进的想法?
李雪琴:可能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,从上高中到大学,我都在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里,但即使在小地方的时候我都是个普通人。我会考试,但我也不是会考试的人里面最会考试的,我见过太多优秀的人了,我就是普通的。
北青报:北大的求学经历带给了你哪些东西?
李雪琴:我在新闻系,但我是学广告的,第一年学的是通识课程,到第二年可以选专业的时候,我给自己挑了广告学,理由是学广告不用写论文,做PPT和作品就行。我们的期末作业大部分就是课堂展示。每次我都是我们组里上去做展示的人,因为其他人一上去就哆嗦,他们觉得我有意思就让我去了,我觉得我现在说段子的能力就是在课堂展示上练出来的,为了拿高分,本来可能不怎么样的PPT,就得把这个东西说得有趣又漂亮,这大概是所有做广告、做乙方的人应该具备的能力。
北青报:怎么看有人说一些北大学生是“精英主义”和“精致利己主义”?
李雪琴: 如果我真的变成那种精英了,那我反而觉得我跟北大的联系就少了。每个人都是自由的,这是北大教给我们的,哪怕一开始(走红)大家都骂我的时候,北大的同学也非常支持我。只要你不危害社会,没有必要大家都走一样的路,这也是一种北大精神。
所有人都排着队,等着开一个让自己开心的药
北青报:最近很多报道都把你跟“抑郁症”联系得特别紧密,这一点你会介意吗?
李雪琴:我敢说出来的事,就是我不介意的。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病,如果你到(北医)六院走一圈儿,你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事儿,所有人都排着队,在那儿愁眉苦脸地等着开一个让自己开心的药。到那儿你就会想,好好的身体健康的人呐,他怎么就能活那么难呢?
其实抑郁症就是这样,你也不知道归根结底是因为哪件事情,但你大概会知道是因为什么。
北青报:你觉得抑郁的人为什么会容易陷进负面情绪?
李雪琴:容易抑郁的人,有一个特点就是容易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,如果说一个正常人遇见事儿下意识是推卸责任,很多容易抑郁的人第一反应就是“我没做对”,反思自己。我可能有点是家族遗传,我爷爷、我爸都是这种思考方式。我怕别人信任我,因为人觉得你能干,但要给人干砸了,耽误人家事儿就不好了。
北青报:你对抑郁症群体有什么建议吗? 你做什么会让自己觉得“好像我也挺好的”?
李雪琴:没有,如果真的情绪不好,看病、吃药是最有效的。另外你要找到一个肯陪你、听你倾诉的朋友,不要害怕打扰他们。
“老板觉得我死了”不是段子,而是真事
北青报:有没有什么段子是你写的时候觉得很厉害,但效果不太好的?
李雪琴:就是那个“我老板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,我没接,他觉得我死了”。除了大张伟老师秒懂并拍灯之外,没有引起特别大的笑声,但我很喜欢这个梗,因为这不是段子,这就是真事儿。
还有一次我拍摄通告,一大早就走了,忘记告诉我老板,在棚里拍摄,我手机就关机了,后来我老板发现联系不上我,他们着急到就差报警了,先是通过我的iPad和电脑破解了我的iCloud密码,然后查找我的手机,寻找我的位置,后来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楼下了。
北青报:走到现在,你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进步的动力是什么?
李雪琴:是我的父母。具体一点就是说想给他们买房,有一天他俩生病了,我能买得起药。我知道现在先锋的观点是,自己是自己、父母是父母,但就我的成长经历来说,我会主动把他们俩的责任放在我身上。而且他们给了我,至少在精神上非常大的支持,不管我做什么决定,他们都没有阻拦过我。
北青报:你会有社交恐惧吗?你觉得自己是个外向还是内向的人?
李雪琴:我有社交恐惧,因为社交是那种你也不知道你俩是为啥在这社交,双方之间目标不一致,哪个行为可能就会冒犯到对方。但是,谁要是敢主动跟我说话,咱俩就能聊。
北青报:社交恐惧怎么做脱口秀呢?
李雪琴:我觉得做演讲、脱口秀跟社交是两码事,因为你站在那儿的时候,大家都知道你要干啥,咱们就奔这个来的,大家就会沉浸在你讲的东西上。
有时候命运就像你妈,你觉得委屈不公平,但她已经尽力了啊
北青报:你曾经说过“我妈是我带大的”,这也戳中了很多人对于原生家庭的痛点,这是不是你抑郁的原因?
李雪琴:很多人觉得我有一个压迫的母亲,其实不是的。那个时候我家有个特别大的变故,我妈跟我特别惨,她在外面受非常多的苦,回家情绪又不好,其实她之前也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女生。虽然她是我的妈妈,但我比较早熟,我就觉得我得在情绪上给她支持,那个时候世界上没有人能接她的情绪,只有我。
北青报:你怎么形容你跟妈妈之间的关系?
李雪琴:实际上我妈只有在那段时间是需要被我照顾情绪的,过了那一年之后变得好很多,其实我妈是一个特别江湖的女人,我和我妈是非常好的朋友,是世界上最互相信任和支持的人,其实没有大家想得那么苦情。
北青报:其实你对原生家庭是没有埋怨的?
李雪琴:我不能否认我的原生家庭给我带来一些性格上不容易的地方,比如讨好型人格什么的。但有时候命运就像你妈。你觉得委屈不公平,但她已经尽力了啊。你不能要求命运给你什么,也不能要求你爸妈。因为你得到的已经是他们尽了全力能给你的。
他们也在每天为生活拼搏、努力
北青报:很多人对你有共情,是因为现在年轻人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儿“丧”,你似乎刚好符合了这个特点,你认同这个说法吗?
李雪琴:(脱口秀大会)决赛的时候《终点就是起点》那个主题,我讲的是麦哲伦航海,有个事儿我没讲透,当时在台上我觉得太沉了所以没讲,就是他最后死在路上。麦哲伦为啥会出发呢?为了寻求更多的财富,但到了新大陆他都不满足,他想到更远的地方去,一点儿都不停,最后就死在了路上。我不喜欢这样,我觉得你到终点了,你起码应该歇一会儿。
北青报:你从来没对自己拧巴过?要求做一个更优秀的自己?
李雪琴:我觉得每个人对优秀的定义就是他自己没有达到的东西,他永远不会把优秀定义成已经达到的事儿。可能这个人一个月已经挣一个亿了,但他觉得优秀是一个月挣十个亿。有钱、学历高、长得好、家庭幸福、事业有成……凭啥好事都让你一人占了,没有必要。
我们从小受到了很多这种要努力、要拼搏的观念影响。拼搏没有错,但是你也可以歇一会儿,每个人都有歇一会儿的权利。
而且年轻人有的时候是“丧”,但他们本质也在每天为生活拼搏、奔波、努力。
可能大家看到我了,觉得放松,那咱们就一起歇一会儿。
手记
李雪琴是坐在朋友的小牛电摩托后座上,一路骑到报社赴采访之约的。她的老板没来,她公司的导演也没来。对此她的解释是:“我老板觉得太累了让我自己去,我导演凡姐在酒店,因为太早了没起来。”
这样的出场方式与她现在的热度似乎不太匹配,两个月来,李雪琴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收获了大众的喜爱和关注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三季半决赛播出后,“李雪琴”的名字在微博热搜上挂了足足两天。
在报社楼下接到李雪琴时,她没跟我们打招呼,而是低着头默默钻进了电梯。她穿着经常出镜的短袖黑T恤和帆布鞋。跟节目上相比,她圆圆的脸上多架了一副眼镜,看起来跟学生没有什么差别,也有着符合她年龄的局促和认生。
正当气氛有点凝固的时候,李雪琴说出了第一句话:“有镜头啊?你这有眉笔没?我想补个眉毛。”抖了个这样的包袱,气氛活络了起来。
人们习惯性地以为,这么有趣的人一定很快乐,但李雪琴却长期被抑郁症困扰。在北大上学时,她被诊断出抑郁症,靠吃药调理有所缓解;去纽约大学读研期间,又因抑郁症复发休学回国;毕业后,她短暂地创业做节目,后来因为跟同伴理念不合退出了公司。
去年12月,李雪琴感觉自己的状态很不好,就又去北医六院开了治疗抑郁的药。也就是在那个月,她决定结束北漂生活,彻彻底底地回到东北老家。
参加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三季,是在她计划之外的,收到邀约后,老板谢哥鼓励她参加,但这意味着她又要回到喧闹中去,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,“可以哆嗦,但要站直了哆嗦。”这次,她选择了接受挑战。
回忆起创作过程,李雪琴说,比赛中写得最困难的文本其实是第一期,比赛前三天,稿子里还没有一个字儿,后来跟老板谢哥大吵一架,虽然吵架理由无关未来发展大计而是一些琐碎的小事,但这竟让她来了灵感,写出了“和老板两情相悦”和“给老板的奔驰车烫了个洞”等有趣的段子。
到目前为止,李雪琴的段子素材基本上都来源于她个人的生活和周围发生的事,这或许跟她的一个习惯有关。如果生活中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觉得有意思,她就马上掏出手机记录下来。虽然她自嘲“写上100条,能用上一条就不错了”,但她告诉我,这个随手记的习惯从以前拍抖音的时候就有了。
《脱口秀大会》结束后,李雪琴发了微博长文,特意感谢了自己的妈妈,并称“我妈给我准备包袱,她真好,我爱她”。提到妈妈,李雪琴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,她说:“我妈贼酷,我的许多段子来源真的是我妈。”说完,她马上脱口而出了一个来自妈妈的“包袱”:“我妈把我家门口那对联儿,从‘双喜临门’改成了‘雪琴会所’。”
李雪琴的身上似乎聚集着许多矛盾。她有抑郁症,却劝大家别较劲、想开点;她有社交恐惧,却一直在向公众表达着自我;她说“想活成一个废物”,却又努力给了人们一次次的惊喜。
李雪琴的身上又似乎可以化解许多矛盾。她说只有感受过痛苦,才知道怎么去教人快乐;她见识过太多的“优秀”和“求而不得”,所以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凡、脆弱和笨拙,并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观察、记录生活。
两个小时的采访结束,李雪琴跟朋友又骑上那台小牛电摩托离开,一边道别,一边说着要吃点好吃的,消失在路的拐弯处。
她不像是一个流量明星,也不像一个北大毕业的网红,而是我们身边一个活得有点“丧”却还不放弃希望的普通人,也很像一个会把生活的大小事与你分享的朋友。这与李雪琴的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有点类似:“我想做一个别人找我聊天的节目。”
本版采写/本报记者 雷若彤
本版摄影/本报记者 王晓溪